姜奶奶已经和这片林子待在一起三十二年了,刚开始有的十二个守林人,到了现在,只有姜奶奶留了下来,整片森林,就只剩下这一座茅屋了。 姜奶奶扶着一排参差不齐的竹篱笆,用她那圆而厚实,长满茧子的大手支撑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踩上一阶接着一阶的石板路。她很着急,因为她能感觉到她的头皮已经有了湿润的感觉,可她那久患风湿的双腿总是让她像背着好几十斤的大石头,不到半百米的路还要走走停停,等她费了吃奶的劲儿爬上山坡,回到茅屋的时候,暴露在外的衣袖已经被雨打得湿透了。姜奶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用力地挽起衣服,吃力地转过身去,那双疲态尽显却依旧不乏神采的眼睛远远地眺望着那一片林海。 刚下过雨,林子里的油杉散发出的松脂味道愈发清香,树梢上、枝头上挂着的雨珠,折射出太阳七彩的斑斓,微风轻拂,大片的枝干和叶子就开心地跳起舞来,如同一条在风中翻飞着的绿油油的绸缎子。当一群接着一群叫不出名儿但出奇漂亮的鸟儿开始在枝头吟唱、戏耍时,这里就变得好似仙境一般,变成一幅所有名家妙手都绘不出,道不明的绝世佳作。 姜奶奶看着这片自己守了三十几年的林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她每天与摇曳着的树作伴,与会唱歌的鸟儿为伍,平时厌了烦了,就吼上一嗓子的秦腔。姜奶奶一生无儿无女,年过二十便继了父业,开始守着这林子,它就像是姜奶奶的孩子,姜奶奶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和最纯朴的爱都给了这片土地。她只要每天能够看着这一大片的郁郁葱葱,摸得着那些大树粗壮的枝干,心里就很踏实,很满足。 可是,两个月前,一群来历不明的年轻人闯入了这片桃源,打破了这片土地的宁静,打破了姜奶奶每天踏实快乐的生活。他们都穿着一样的松松垮垮的制服,满脸的凶相,粗粗的脖子上,挂着褪了色的镀金链子,大腹便便的,嘴里操着口东北的方言,时不时从嘴里吐出几个污秽的字眼。他们一开始只是好几个星期才来一次,偷偷摸摸的,就像是刚得手却又怕被警察逮个正着的盗贼,后来,他们来得越来越频繁,直到现在,他们猖獗得几乎每天都来了,每个人手里还揣着把擦得锃亮、发出银光来的电锯。姜奶奶开始害怕起来,她心里的那根弦忽然绷得紧紧的。 为了守着林子,姜奶奶不吃不喝的每天都跑到山头上,定定的望着北边林子里那群看起来就不怀好意的年轻人。她一刻都不敢停歇,她生怕她一停下来,这片林子就不复存在了。这一连几日,姜奶奶都提心吊胆的,她总是能听到微小的机器声,听到正在树上筑巢的鸟儿突然惊恐的鸣叫,听到类似树木在远方轰然倒地的摩擦发出的细小声音,更令她害怕的是,她还看到,林子北边上的那块光秃秃的空地好像又扩大了一些。可是她每次迈着艰难的步子赶到那里时,那些年轻人就不见了踪迹。就这样过了三四天,姜奶奶为了守林子,眼睛连闭都没闭上一回,可纵使她护林心切,年过半百的她还拖着一身的病,身子怎么吃得消?过了正午,她便睡意难忍,倚在石板路前的一颗巨大杉树上沉沉的睡去了… 待到姜奶奶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她用手攀着树的枝干,费力地让自己站起来,久久弓着的背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姜奶奶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根树枝,重重地敲击着背部,缓了好一会儿才能站稳。忽然,姜奶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手支着背,就快步的向山头走去。从山头望下去,北边的林子就像是种上了好几颗小太阳,几盏巨大的镁光灯发出刺眼无比的光,旁边摆着两部正隆隆作响的机器,也是闪闪发光的,一边往前开,一大排的杉树就一边跟着倒下,机器两边的那些年轻人也不甘示弱,他们用锋利的电锯一下子就锯掉了好几棵已过百年的大树。姜奶奶最担心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惊恐的大叫起来,发了疯似地往山下奔去。山里的泥土因为刚浸了雨水,异常湿滑泥泞,姜奶奶没跑几步就会摔一个跤,她的腿上、胳膊上,脸上都沾满了气味难闻的泥沙,本来就带着病的双腿更加肿胀,衣服已经变得血迹斑斑。但姜奶奶不管,她只知道,有人要伤害自己的“孩子”,她必须奋不顾身地来保护它。一路跌跌撞撞,她终于跑到了那群正在计算着木材价格的年轻人面前。“扑通”,姜奶奶一见到他们就马上跪下了,地上一颗颗尖利的石子划破她的膝盖,鲜血浸染,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流到嘴角,她在央求着他们。正在工作着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往这边瞟了一眼,但也仅仅是瞟了一眼而已,不一会儿他们又转身投入了工作,他们中间一个嘴里叼着烟,满口黄牙的男人走过来,把姜奶奶支起来,挪到一旁的草丛里:“喂,大妈,别挡着道儿啊,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没有这些个木头,我们怎么挣大钱呐!”处理好了这个老太婆,他们又开始心安理得的工作起来,每个人都是一脸麻木,身后的镁光灯更亮了一些,机器的轰鸣声更大了。 忽然,所有的人都再次停了下来,连刚才那个满口黄牙的男人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而弄掉了他那名贵的进口香烟。他们所有人都看向了一旁草丛边的姜奶奶—她紧紧地抱着一颗刚长成型的小杉树,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把头猛地往树干上一撞。鲜血不停地从姜奶奶的脑门上涌出,伤口如同泉眼一般,鲜红的血滴不断的流出,染红了姜奶奶的衣襟和苍老的身躯,染红了那小杉树颤抖着的树根,和雨水一起融进着曾广袤的森林的泥土中。那一瞬间,像小太阳一样巨大的照明灯不亮了,轰隆隆的机器不响了,那些着急的年轻人也再不讨论关于如何分掉这笔钱的问题了,整片森林死一般的寂静,像是陷入了如墨般浓稠的无边黑暗之中,仿佛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到它那圆滚滚的肚子里去了。 天渐渐的亮了,清晨的第一缕最温柔的阳光铺撒了下来,撒在高大的油杉树上,撒在沾满水珠的泥泞的山路上,撒在半山腰那一幢孤零零的小茅屋上,撒在了以永恒的静默祭奠的空大森林中,光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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