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山上有砍柴人。一砍二十载。 我走过很多地方,名山。河湖。大泽。自以为衣锦而还,所过皆是朝拜。但是戒不掉天真,戒不掉妄念。 戒不掉,实际上便是一无所有。 我路过这座无名的山,沿路而上,见到了砍柴人。我说我要你帮我砍一棵树。我说代价随便提。 砍柴人说我要你自此失去想象,失去信仰,失去双眼和双手,把这一切都给我。从此以后只能用双耳倾听世界,只能用双脚走遍大地,却不许想象世界具体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最后一句话我听懂了。 他说他知道我给不起。因为他看到了我不着寸缕,看到了我身无分文,看到了我双膝跪地一路乞讨而来。 我说我是华服锦袍,玉盘珍馐,一路受人朝拜而来。 砍柴人说,滚。然后转身向山里走去。
海边有捕鱼人。一捕二十载。 我没有船。我没有帆。我没有渔网。我曾经拥有这片海。 但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可我杀了那条年幼的龙。 再次回到这里,我来到海边,看到了捕鱼人。我说我要你帮我捕一条鱼。我说代价随便提。 捕鱼人说我要你自此失去肉体,失去生命,失去双耳和双足,把这一切都给我。从此以后只能囚于原地,只能相信眼前所见即为真实,却不许听信世人的言语,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说我原来拥有这片海。 捕鱼人说但你杀死了那条龙。亲手杀死的。 他说现在你给不起这片海一滴水,因为你不着寸缕,身无分文,双膝跪地一路乞讨而至。 我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捕鱼人说,滚。然后转身向大海走去。
可是不是这样的。 我锦衣玉食,万人敬仰。我曾跨足山巅,不曾跌落谷底。我按照世界上最完美的剧本过着最完美的人生。 可我似乎真的是一无所有的。 你没有所爱。你没有山海。 那座山不属于你。那片海被你亲手杀死。 我哭着跪在山前,我哭着跪在海前。 我想起来了。我对不起那条龙。 我对不起那片海。我不配有那座山。
那条龙死前问过我,你答应我的诗和远方呢。 他问我,你敢不敢回头看看过去。 你敢不敢撕掉伪装。敢不敢照照镜子。 敢不敢站起来。 他笑我膝盖已经跪出血,膝盖骨尽碎。就是他妈不敢站起来。 你敢成为一切,就是他妈不敢成为你自己。
头顶白色的日光。脚下蓝色的土地。远方紫色的原野。身后黑色的海。 眼睛里星辰大海。怀里死去的龙。 我想活成那全身赤裸却无比苍老的小孩的样子。 肆意,却没有天真,没有妄念。没有卑躬屈膝。没有摇尾乞怜。没有一到天黑就看着星星嚎啕大哭。没有天色刚破晓便一无所有踟蹰前行。 其实我知道,这世界喜欢热闹,喜欢忙碌,喜欢所有人匆匆忙忙的样子。 我的安静,我的发呆,我的百无聊赖是叛逆。是另类。 其实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故事不属于我。我只是不舍。 我只是庸俗的舍不得金钱,爱情,舍不得这个世界上所有虚假的一切。 他们虚假,他们像梦,他们像我。 梦里万物生长。梦里夏雪冬花。 梦里烟火烂漫。梦里山海依在。 那条龙曾经梦寐以求的结局:尘埃一般死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死在紫色的花海里,死在青海的湖面上。 我决定替他走一遍。
草原有牧羊人,一牧二十载。 守望着白色的羊,守望着翠玉的湖,守望着无垠的草原。一守二十年。 我问他,草原的四季可有区别。他说无他,唯春思夏想秋念冬不言。 思归乡想远走念天边不言少年。 我对他说,我替一条龙走一遍草原,将他的骨灰撒在青海的湖上。请你替我守着他的灵,就像你这二十年守着这一片草原的一切生灵。我说代价随便提。 牧羊人说我要你自此一生孤寡,一生泯然,一生不得归乡,一生不得远走,一生不听,一生不念,一生不言,一生不得年少,一生不得老去,一生一无所有,一生付出而无所得,一生追求的都是虚妄,一生不得卸下面具,一生无根,一生漂泊,一生与人擦肩而不得相见,一生不得再见山海。 一生不得违反此言。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这次同意了。 牧羊人说,那么,你就是下一位牧羊人了。无需他人,你便自己用永恒孤寂的余生守望着他的灵吧。 我听到了万物生长的声音。我听到了生灵繁衍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坐了下来,一无所有后,才明白这一晃一眼间,再慢一点。
“野花过草原 再看一眼 湖面漫云烟 再看一眼 北辙到南辕 来时路远 离家难免 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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