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真安静(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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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8字作文:一 我到过一个地方,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梦境。 很多长住新加坡的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听我一说,惊讶万分。 是韩山元先生带我去的。韩先生是此地一家大报的高级编辑,
但这座文人墓却躲在寺内寿一墓的后边,把它也当作了俯瞰的对象。
仅仅这一点,就使我们这几个文人特别解气。而且墓主还是一位挺有名的日本文学家:
二叶亭四迷。我记得他的像片,留着胡子,戴着眼镜,头上的帽子很像中国的毡帽。我应该
是在研究鲁迅和周作人的时候顺便了解这位文学家的,他葬在这里,对我也是个意外。不管
怎么说,整个坟地中,真正能使我产生亲切感的只能是他了。
他的墓碑上的字也写得漂亮,是一种真正的书法。这又使我们几个多了一份高兴。那些
军官的墓碑既然都是战俘们偷偷张罗的,字能好到哪里去?
二叶亭四迷1909年2月在俄国游历时发现患了肺结核,但是这位固执的文学家不相
信医生,胡乱自己服药,致使病情严重,后由朋友帮助,转伦敦坐轮船返日本治疗。但是,
他并没有能够到达日本,而是死在由哥伦坡驶向新加坡的途中。就这样,他永久留在新加坡
了。他进坟地是在1909年5月,不仅那些军人的坟墓还一座也没有,连妓女的坟墓也不
会有几座,因为当时,日本妓女还刚刚向南洋进发。
二叶亭四迷早早地踞守着这个坟地,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坟地以后会有这般怪异的拥
挤。他更无法设想,多少年后,真正的文人仍然只有他一个,他将永久地固守着寂寞和孤
单。
我相信,如果二叶亭四迷地下有灵,他执拗的性格会使他深深地恼怒这个环境。作为日
本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员大将,他最为关注的是日本民族的灵魂。他怎么能忍心,日日夜夜逼
视着这些来自自己国家的残暴军士和可怜女性。
但是,二叶亭四迷也许并不想因此而离开。他有民族自尊心,他要让南洋人民知道,本
世纪客死外国的日本人,不仅仅只有军人和女人。“还有我,哪怕只有一个:文人!”
不错,文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死的时候不用像那些姑娘那样隐姓埋名,葬的时候
不用像那些军人那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我相信,每一次妓女下葬,送葬的小姐妹们都会在整个坟地中走走,顺便看看这位文学
家的墓碑,尽管她们根本读不懂他的作品;我相信,那些战俘偷偷地把寺内寿一的坟筑在他
的近侧,也都会对他龙飞凤舞的墓碑端详良久。二叶亭四迷为这个坟地提供了陌生,提供了
间离。军乐和艳曲的涡漩中,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和谐的低沉颤音。
不能少了他。少了他,就构不成“军人、女人、文人”的三相结构,就构不成一种寓言
式的抽象。现在够了,一半军人,一半女人,最边上居高临下,端坐着一位最有年岁的文
人。这么一座坟地,还不是寓言?
这个三相寓言结构竟然隐匿于闹市,沉淀成宁静。民族、历史的大课题,既在这里定
格,又在这里混沌。甜酸苦辣的滋味,弥漫于树丛,弥漫于草地。铁栅栏围住的,简直是个
历史的浓缩体。我走过许多地方,为曾见过如此具有概括力的所在,概括得令人有点难以置
信。
六
离开墓地之后,我们的车又在闹市间胡窜乱逛。不知怎么,大家对街上的日本人特别注
意起来。
显而易见,今天的日本人在这座城市地位特殊。前几天读到本地一位女作家的一篇作
品,其中写到一个年轻繁忙的华族母亲把自己幼小的女儿托养在公婆家里,没想到一年以
后,女儿牙牙学语吐出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华语,不是方言,也不是英语,而竟然是日语。原
来公婆家通用的是夹着日语的英语,而日语的成分又日见提高。这位年轻的母亲真正地发怒
了,大声吼道:“我不能眼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成为一个是华人又不像华人的
怪物!”
这种现象,在这里比较典型。日本是亚洲首富,经济界人士竞相趋附是不奇怪的。你
看,就在我们的车窗外,那些最豪华的商店门口,停得最多的是日本旅游团的大客车。一大
串专供旅游的人力三轮车从我们的车外慢慢前行,不用细看,坐的大多是日本人。
这时我心中忽起一个念头,真想走上前去告诉那些坐在人力车上兴高采烈的日本朋友:
就在这座城市,一个草木掩荫的冷僻所在,有一个坟地。无论如何,你们应该去看看的。我
们刚去看过。
真的,你们应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