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人家
临河人家
一 我们说,是岸把河流圈养了起来。 事实上,岸有时扮演的仅仅只是一个军机处弼马温的角色:它们讨好,阿谀人类,上承房产要地,码头扩港,工厂排污之需;下谴勒紧河腰,升降河床,浚塞废物之命;岸对河流的霸权
“你长大就会知道的!”伴随着的是恶恨不屑的语气。
“我不想长大才知道,我不要;爸,你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终于听出了哭腔。
“我不要你管,听见没有!”
“爸,你看妈妈现在耳朵都快聋了,你不要吸毒给妈妈省点钱看病好不好?”
“我要你管哪!……我也想啊!但我每天就赚这么点钱,不够的森林啊!……你有本事,有本事你就那点钱回来啊,我告诉你,这个家还是我在赚钱耶!……”
美娜的哭声已经响了起来,森林的声音却越见清晰“爸!……”可这罕见的早熟与理智最终还是拗不过暴力,我分明听到森林的说理一度湮没在皮带的抽笞声和他母亲的哀求声之中。
我终究没有鼓起勇气走进去;我一个人走到岸边,坐在坝石上哭。哭那个与我同龄却不堪重负的生命。
五
不过最终,我也没能把这份恻隐、崇拜和友情延续下去。
事情再简单不过了。那天,我去森林家玩,他把前一天我忘记的宝贝口袋还我,我往地上一倒,“噼里啪啦“,钢镚,玻璃珠,塑胶公仔……我很准确地认识到,少了两只“犀牛”;我自认为这是一个作侦探的绝好时机,我跟森林借口说看我上次分给他的金鱼苗,然后趁机四处寻找;果然,在往常森林装蚱蜢的玻璃瓶里找到了那两只犀牛;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也不至于生气,我从来都很乐意于朋友分享玩具——直到我看见那罐子里厚厚一叠钢币,而每一个的侧面,都有我以前做的记号……
我忽然地不知所措起来,连呼吸也开始矜持自圄。潜意识告诉我,原来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先前我给自己找的来信服森林的理由一样捉襟见肘;在这里,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匆匆收拾了口袋,跟森林习惯而礼貌地说了声“再见”;我没有注意到森林的表情,是羞愧还是庆幸,但我知道这声“再见”是讽刺的再也不见。
几天以后,有人跳河了。在不知道那人是森林之前,我是一副悲天悯人看破红尘式的泰然。
森林是从红庙后面的那座跨河大桥的中间跳下去的,我猜想他比我对那河流滋味的追求更为执着。一个路过的运沙船船主正好撞见,把森林救了起来,摊在坝石上;森林他爸被从托运部叫回来,背对背地背着森林绕着红庙跑了好多圈,森林也吐了不少水,嘴唇不紫了;围观的人说,那会儿森林他爸的嘴跟森林的一样紫黑,边跑还边哆嗦,不时向森林嘀咕些什么。
森林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甜的,”然后就是“爸,我不想死了。”人们看见森林他爸抱住森林不停地哭,他们出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那么伤心。
后来,我就去了森林跳河的那座桥上,第一次仔细看清了森林家的样子。我没敢与森林“再见”,毕竟我所知的事体能够指控和暗示我,我也是造成森林跳河的“凶手”之一。美娜后来来过我家,我送她一只白色小猫,是我家小花生的。我能够时常看见森林带着猫在红庙里闲逛,他总会在我家门面的视野范围内系鞋带,而我就埋头不语,心里却有番狂喜;长大以后,我知道,这种感觉叫赎罪。
六
森林母亲的眼睛已经越来越坏了,瞳孔前是一张灰白的膜,透不出年岁的秘密也透不出对于生活的希望。公司已经辞掉了她,然而即便是呆在家里,我们也能看到是森林在每天挑水浇花。森林母亲的身体也已经垮掉了。
自从森林出事之后,自从人们见证了那场罕见的男人眼泪之后,森林他爸像变了个人,工友们埋怨麻将三缺一,摩的的哥们嗔怪于无人闲聊,罗非鱼和毒品贩子又少了一位主顾;他很卖力地揽活干:搬货,跑腿甚至替人接孩子放学,红庙的人在这时候乐忠于展示他们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原来回头是岸的力量胜过毒品的生理折磨。
森林他爸不打孩子了。正当人们以为森林他爸向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转型时,新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红庙是在新城区的规划范围之内的,也就是说红庙将被拆迁。
森林家的房子总共才三十来个平房,按拆迁补偿办法,只得安置款八万多块,考虑到红庙拆迁后自己将面临失业,妻子失明失聪,八万块根本不够买房,森林他爸向拆迁指挥部申请为其购套“偏单”,即两室一厅的那种,开发公司视其要求过高,双方未能达成协议。
当河边的坝石也已堆满废料,连蝗虫都尽数逃离;河边,还剩森林家的“破棚”在孤零零的坚守。铲斗,吊臂,碾子,重锤,在森林家十米开外放浪肆逞耀武扬威地挥舞滚动,伴随着一家四口胆颤心理和无眠之夜的只是满天飞扬的沙尘和河流越见清晰的潮声。
那日,森林他爸叫美娜带上她母亲到附近一家公司的后院里躲躲,自己带着森林守在家里;没多久,几辆面包车开到森林家门口,下来五十多号人,多次敲门未果,三个执法人员跳过花窖的矮墙,来到院里,将矮墙全部推倒,毁掉花草。森林他爸紧紧搂着森林,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年森林八岁。先前是森林自己硬要留下来的。随后,又有人用斧子在劈森林的木门——门倒是没坏,只是那城管执法局的走时牵走了栓在院子里的那只小猫。我仿佛能看见森林充血的瞳仁和惊觉的泪水。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几日后,拆迁方说要安排看房。
当时家中只有森林他妈在,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到访,说带她去看个“大偏单”。
“我说,一个瞎子看什么房?等我丈夫回家后再看吧!”森林他妈说。
但那拆迁办的女同志一再表示自己“代表政府工作”,“说话算话”,森林他妈被连哄带骗地来到所谓的“偏单”,但仅凭这位视力残障者的用手摸索也能断定这是个“独单”(一室一厅),森林他妈提出要通知丈夫到场确认,遭到拒绝。
同时,人们看见,就在森林他妈离家不久,一位拆迁办工作人员就让搬家公司的工人撬开了森林家的锁,搬走了所有东西;一辆黄色铲车很快将在河边的最后一根“钉子”铲除殆尽;当晚森林家的废墟上着了一把大火。而随之而来的,就是那场血案。
事实上,只有拆迁办对面的包子铺老板目击了整个过程:时间是傍晚五六点钟,南方的夕阳落得晚,仿佛这天也要特意等待一场闹剧。森林他爸掖着把斧子在拆迁办门口大叫,随后走出来两个工作人员,穿着制服指指点点;森林他爸上去就给了一斧,比打森林时来得更给劲,他感到自己所有的愤怒都流向了牙关和手掌,抡斧的快感倾泻出自己沤久了的胆汁和久蜇的心力,他的目的已不在于葆全这个家庭的一丝一毫一张照片,而更像是在声讨这个无良的世道和自身悲惨的命运。旁边的那个工作人员已经尖叫起来,转身逃跑之际,森林他爸已把斧子抡向他的侧肋。这时,尖叫的已不止是两个血泊之中的男人。包子店老板说,那时,这个男人真地疯了,不停地抡斧子,连血都溅得老高,差点儿溅到他的蒸屉里……
那晚霞迟迟闪烁着瘆人的血红色,红得令人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