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2015-07-21 加入收藏 阅读 打印 来源:互联网  共有条评论

粮食
正午时分,伊拖着肿胀得透明的双腿一步步挨到家中。伊沉重地坐在那条腐朽的门檻上时,仍然觉得晕眩,好像依然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磨声。伊的两个孩子扑上来。大一点那个嘴里嚷着饿,手伸进伊的衣兜里掏摸

正午时分,伊拖着肿胀得透明的双腿一步步挨到家中。伊沉重地坐在那条腐朽的门檻上时,仍然觉得晕眩,好像依然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磨声。伊的两个孩子扑上来。大一点那个嘴里嚷着饿,手伸进伊的衣兜里掏摸着。小一点那个虽满三周岁了,但步履还不稳,话也说不成句,嘈嘈着跌到伊胸前,用乌黑的手掀起伊的衣襟,将一只干瘪的乳房叼在嘴里,恶狠狠地吮着。大一点儿那个名叫福生,在伊的衣兜里一无所获,失望地哭起来。小一点儿的这个寿生,从伊的乳房里同样一无所获,吐掉那皱裂的乳头,坐在地上,失望地哭起来。伊心中酸酸的、麻麻的,叹息一声,手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
  伊的婆母手拄着一根旧伞柄,弓着腰从里屋走出来。婆母乱蓬蓬一头白发,紧闭着双眼,用伞柄笃笃地探索着道路,大声地吵着:“你们娘几个,又在偸吃什么?玻?你们吃什么呢?”

  伊心中不舒坦,挺起嗓门回答道:“婆婆,您也是八十岁的人了,说话恁般无理!有什么好吃的能不给您先吃呢?真正越老越糊涂了。”婆婆瘪瘪嘴,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伞柄敲打红锈的锅沿,嘴里嚷着:“你们欺负我老,欺负我瞎了眼,把好东西都偷吃了,想把我饿死,这是什么世道哇,老天爷啊,救救我吧,我饿死了……”

  伊没有反驳婆母的呼天抢地。伊知道这个瞎眼的老太婆早就神志不清了,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伊鼓起力气骂那两个嚎哭的儿子:

  “嚎吧嚎吧,都死了去吧……”

  伊骂着,有两滴凉森森的泪水便从干涸的眼窝里渗了出来。

  “娘啊,饿死了呀……”福生拽着伊的衣衫哭叫。

  “娘……饿……”寿生抱着伊的脚哭叫。

  伊低头看着眼前这两个瘦得如毛猴一样的儿子,喉咙憋得厉害,头晕得团团旋转,几乎站不住。伊手扶着门框,擦擦眼,问大一点的福生:“你姐呢,怎么还没回来?”

  伊说完话,走到门外,往胡同里望去,_着几棵剥光了皮的榆树,伊看到有一只很大的盛满野菜的筐子压着一个弯腰如钩的女孩歪歪斜斜地移过来。一股细细的暖流在伊心中涌着,快几步迎上去,把着筐鼻儿,把满筐野菜从女儿背上卸下来。

  女孩慢慢地展开细细的腰,细细地叫了一声娘。

  伊问:“梅生,你怎么才回来,不知道家里等着菜下锅?”

  女孩撅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伊翻着筐里的野菜,挑剔地说:“啊,这是些什么?婆婆丁,野蒿子,这能吃吗?”

  伊抓起一把野蒿子放到鼻下嗅嗔,又把野蒿子触到女孩鼻下,不满地说:“你自己闻闻;什么味道?怎么能吃下去?”

  女孩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握着镰刀的手搓眼睛。伊说:“你还委屈是不?十四岁的东西了,连筐野菜都剜不来家,养你还有什么用?不是让你剜那些篇蓄、苦菜、马齿苋、灰灰菜吗?你还有脸哭!”

  伊气喘吁吁地说着,还把一根指头戮到女孩的额头上。

  女孩哇地一声哭大了。伊怒上来,也哭了,用脚去踢女孩。女孩捂着脸,只哭,不动。

  邻居赵二奶奶出来,劝道:“梅生娘,大晌午头儿?打孩子做什么?”

  伊愤愤地说:“死吧,都死了利索!”嘴里发着狠,眼泪却流了出来。

  赵二奶奶劝着:“回去吧,回去吧,梅生是勤快闺女,这不是剜了一大筐吗?”

  伊说:“二奶奶,你看她剜了些什么!”

  赵二奶奶从筐里抓了一把野蒿子看看,说:“梅生娘,这又是你的不是了;你在磨房里拉了一春磨,不知道田野里的情景。曲曲芽、灰灰菜是比这苦蒿子好吃,可到哪里去剜?满中国都闹饿荒呢,再下去几天,只怕连这野蒿子都吃不上了。”

  伊马上明白委屈了女儿,便叹了一口气,搬着筐说:“别哭了,回家吧。”

  梅生抽泣着,跟着伊,回到自家院里。

  伊看到梅生扑到水缸边,舀了半瓢水,咕咕嘟《往嘴里灌着。伊想说几句慰藉女儿的话,但终究没说出口。

  婆婆也摸到院子里来了。老太婆骂累了,暂时闭住嘴,双手拄着伞柄,仰着脸,对着高悬中天的艳丽太阳。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那张金黄色的脸,反射出绿绿的光线来。

  伊将熏人的野蒿放在捶布石上,用一根木棒捶砸着。绿色的汁液沿着白色的石头流下来,苦辣的味道在院子里洋溢着。

  女孩喝完水,懂事地对伊说:“娘,你歇一会儿吧,我来砸。”

  伊看着女儿干巴巴的小黄脸,想哭,但却没有眼泪流下来。伊说:“我砸野菜,你把观音土筛一筛吧。”

  梅生答应着,从墙甬路上搬一块灰褐色的观音土,放在甬路中央,用一柄木锤子砸一阵,然后将碎土捧到箩里,来回筛动着,细如粉面的观音土便纷纷扬扬地落在面前了。

  伊让梅生把筛出的细土盛过来,与砸烂的野菜視和在一起,捏成一个个拳大的团子,摆在一块木板上。

  伊与女儿将一木板菜团子抬到屋里,装到锅里。盖好锅盖后,伊让梅生在锅下烧火,伊便挪到墙角上吐黄水。

  两个男孩盯着灶里跳动的火,像等待什么奇迹出现。

  伊吐了一阵黄水,挪回来,见锅沿上已有白汽冒出,便吩咐梅生停了火。伊揭了锅盖,见那些用奇异原料制成的团子明晃晃的,宛若骡马的粪便。一股难以说清的味道扑进伊的彝腔。

  伊一家围着锅台,像参拜神物一样,看着锅里的东西。两个男孩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伊骂退了他们。伊用筷子插起一个团子,先自己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毒药般的味道在口中散开,腹中的黄水汹涌上来。伊强忍着不吐,把口中东西和满食道的黄水一起咽下去。

  下午,伊感到精神不错,那奇异的食物尽管味道恶劣,但毕竟使空荡荡的胃肠有了沉甸甸的感觉。胃里沉甸甸的,伊自觉脚下也有了基,不像往日那样,轻飄飙的,随时都会飞起来似的。伊说:“吃吧。”

  伊与七个女人在两盘大石磨下工作,四个人一盘。女人们都是小脚,走起路来很艰难,但也正因为这小脚,才没把她们赶到修水库的工地上去。

  负责磨坊的王保管是个残废军人,瘸着一条腿,疤着半个脸,样子很凶。他看到伊走过来时,从椅子上起来,大声说:“你是干什么吃的?咹,别人都来了,就等你一个哩,你难道不知道工地上急等面粉吃吗?”

  伊连忙低着头认错。

  伊进到磨坊里,看到与自己同拉一盘石磨的孙家大娘、马家二婶、李家嫂子业已把套绳挂在肩上,伸着脖子发力,使那磨隆隆地转着,灰白的麦粉从石磨的沟槽里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宛若枯涩的雪。伊惭愧得慌慌忙忙地套上肩缚,手把着磨棍乱使出了大力气。孙家大娘在伊身后轻柔地说:“梅生娘,悠着点劲儿吧,这个干法如何能熬到天黑?”其余二人也在伊身前身后说了同样意思的话。伊满心里都是温暖,使出的气力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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