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2015-07-21 加入收藏 阅读 打印 来源:互联网  共有条评论

粮食
正午时分,伊拖着肿胀得透明的双腿一步步挨到家中。伊沉重地坐在那条腐朽的门檻上时,仍然觉得晕眩,好像依然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磨声。伊的两个孩子扑上来。大一点那个嘴里嚷着饿,手伸进伊的衣兜里掏摸



  孙家大娘笑着说:“梅生娘,午饭吃大鱼大肉了吧,这猛劲儿,小毛驴子一样。”

  伊例咧嘴,说:“吃了大鱼大肉?等下辈子了。今晌午,用观音土掺野蒿搓了一锅团子。”

  “怎么,”马二梯惊讶地问,“你到底吃了观音土?”

  李大嫂说:“听俺家老人说,那东西吃下去,早晚会把人坠死哩。”

  伊幽幽地说;“这样的岁月,早死一天是一天的福气。”

  孙大娘劝道:“梅生娘,你才三十几岁的人,可别说这丧气话,咬咬牙,把孩子拉扯大了,你就熬出头了:

  伊不说什么,只是摇头。

  李大嫂愤愤不平地说:“我就不信,王大哥那么忠厚的人,还会下狠心把耕牛毒死。”

  孙大娘说:“你就闭嘴吧。这年头,屈死的鬼成千上万哩!”马二婶压低嗓门说:“梅生娘,你太老实了,磨坊里饿死了驴?怨你死心眼儿。”

  这时,王保管提着一枝长杆大烟袋,进了磨坊,眼睛凶凶地把这八个拉磨的娘们睃了一遍,说:“各人都小心点,生粮食吞下去难消化哩!”

  李大嫂喀嘻笑着,说:“王大哥,你要不放心,何不搬条凳子来坐在这儿?”

  王保管说:“八个躁老婆的味儿谁受得了?”

  李大嫂又道:“你说俺滕,可俺男人说俺香呢!”

  王保管啐了一口,一拐一拐地走了。

  下午磨的是豌豆,磨膛里哔哔叭机地脆响着,淸幽幽的香味儿在埔湿、阴暗的磨坊里飘潇着。伊嗅着豌豆粉的香味儿,肠胃一阵阵痉挛绞痛。伊咬紧牙关不吭气,但冷汗却把肩背都湿了。伊脖子一抻一抻地走着,宛若一只挣命的鶴。隆隆的磨声仿佛轻飙飘的云朵,渐渐地》远了。伊恍恍惚惚地看到,孙家大娘把手伸到磨顶上,抓了一把豌豆掩到嘴里去。马家二婶、李家大嫂都偷着空子往嘴巴里掩豌豆。伊还发现,另盘石磨上的女人们也都在干着同样的事。张家大嫂又抓起一把豌豆往嘴里掩的时候,对伊使了一个鼓励的靦色;马家二婶也低声在伊身后说:“吃呀,你这傻种!”

  豌豆的味道对伊施放着强烈的诱惑。伊的手几次就要伸到磨盘上去,又怯怯地缩回来。伊知道,同样的事情,孙大娘可以干,马二婶可以干,李大嫂也可以干,惟独自己不能干。伊的丈夫是富农,前不久,因为毒死社里的耕牛,被送到劳改营里去了。伊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毒死耕牛。伊想着丈夫被抓时的情景,心里冰凉。马家二婶从背后戳戳伊的腰,伊果断地摇头。

  马家二禅说:“你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了。”

  伊的腹部绞痛起来,很多汗水珠从脸上滚下。起初伊还硬撑着,但终于栽倒了。伊于昏迷中听到女人们大声地咋呼,并感到身体被抬了起来。伊感到几只女人手正在按摩着自己的肚皮,并听到周围一片叹息声。伊呕吐了,有一些粘稠的东西奔涌而出,疼痛立即便减轻了。

  伊擦了一下嘴脸,有气无力地向周围的女人道谢,女人们便又唏嘘。王保管过来,忿忿地说:“干什么?都给我拉磨去。”马二婶说:“你这个瘸种,一颗心比鹅卵石还要硬。”

  王保管说:“阶级斗争,不硬行吗?”

  马二妹道:“好你个王瘸杂种,俺家可是贫雇农。”

  王保管说:“贫雇农里也出叛徒哩。”

  众婆娘七嘴八舌攻击王保管,他脸涨红着,催促她们拉磨。

  婆娘们劝伊回家歇着去,伊摇摇头,硬挺着,回到磨边。马二婶低声劝道:“梅生娘,这年头,人早就不是人了,没有面子,也没有羞耻,能明抢的明抢,不能明抢的暗倫,守着粮食,不能活活饿死!”言罢,抓起一把豌豆,硬塞到伊的嘴里去。伊的心伴抨地狂跳着,环顾左右,见婆娘们都在毫不客气地吃,也就运动牙齿,咀皭起来。伊听到豌豆被咬破的声音很大,不由地心惊肉跳,但粮食的惊心动魄、牵肠挂肚的味道转瞬间即把恐惧盖住了。伊终于伸出了手,抓一把豌豆,塞到嘴里。

  下工前,磨道里十分昏暗,栖息在梁头上的蝙蜗从窗棂间飞进飞出,捕食着飞虫。伊的肚皮很胀,但这是幸福的胀。伊看到女人们都在趁着昏暗,将大把的豌豆塞到裤腰里去。伊呆了。马二婶暗中戳伊,说:“傻种,装呀,你吃饱了,孩子呢?”

  伊一横心,抓把豌豆,往裤里一塞,感到那些光滑圆润的豆粒儿,沿着大腿,扑噜噜,直滚下去,聚集在脚脖子之上。伊又抓了两把,便胆寒了。听到王保管在外吼:“下工了!”

  女人们装做没事人儿一样,甩着手,走出磨房。院子里的光明让伊大吃一惊。伊感到腿一阵阵发软,心跳如鼓,低着头,不敢迈步。王保管冷笑着过来,说:“好哇,到底显了形了!”

  马二婶护着伊,说:“王瘸,婶子明日给你找个媳妇。”

  王保管用烟袋将马二婶隔开,说:“别怪我不客气。”

  伊吓傻了,不会说,也不敢动。

  王保管把烟袋别在腰里,伸出两只大手,沿着伊的身体往下摸。马二婶说:“瘸腿,你就缺德吧!”

  王保管的双手,摸到伊的小腿处,停了一下,站起来,命令道:“解开扎腿带子c;’

  伊哭着跪下了,嘴里央求着。

  女人们还想说什么,王保管火了,说:“臭婆娘们,一群偷食的驴!你们干的事,当我不知道?都把裤腿解开!”

  女人们见势不好,哄一声散开,都拐着小脚,像鸭一样,走得风快。

  院里只剩下伊和王保管。王保管解开伊的扎腿带子,吩咐伊站起来,于是,成百颗碗豆滚到了地上。

  王保管说:“你说吧,怎么办?”

  伊回到家时,屋子里已是一团漆黑,梅生坐在地上打瞌睡,福生和寿生肌在草窝里睡了。婆婆在黑暗中嘟哝着,仿佛在念一些神秘的咒语。

  梅生问:“娘,是你吗?你怎么才回来?”

  伊没有吭声。

  梅生过来,換着伊的胳膊,又问:“娘,你怎么不说话?”

  伊摸摸女儿的脸,说:“梅生,睡去吧。”

  梅生道:“锅里还有一些观音土丸子,你吃吧。”

  伊说:“娘今日吃饱了。”

  梅生歪在草上,睡着了。

  伊逐个摸摸孩子,起身出屋,从搶下摘下一根绳子,搭在树杈上,拴了一个套儿。

  绳子勒紧伊的脖子时,伊的身体扭动起来。伊感到极其痛苦,后悔莫及。

  绳子断了。

  伊解开脖上的绳子,急喘一阵气,便哇哇地呕吐起来,天下起了雨,伊进屋睡了。

  第二天清晨,伊看到自己呕出来的东西被雨水冲开,潮湿的泥地上,珍珠般散着几十粒胀开的豌豆粒儿。

  梅生过来,问:“娘,你找什么?”梅生随即就看到了地上的宝贝,大呼着:“豌豆!”扑跪下去,鸡啄米般把豆粒捡起来。

  福生、寿生、婆婆都闻声赶来。

  男孩和女孩分食了豌豆,跪在地上,瞪着眼睛寻找。

  婆婆哭着、骂着,扔掉伞柄,趴在地上,双手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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