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山·逍遥
虚妄山·逍遥
它在漫山落白的时候向东眺望,希望看到你说过的地老天荒。 ——题记·上古之大椿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在它的春与秋交界的某个日子,依偎着树根的腐草中生出一只萤火
为这个问题,大椿思考了很久。等到它终于可以回答,却发现腐草已经睡着了。
腐草终于还是没有看到河。它还没来得及到达,就被大风吹了回来,还遇上了饥饿的麻雀。
“其实河也没有什么,”大椿安慰道,“就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水洼而已。”
“那海就是一片更大更大的水洼了?”腐草问。
“是的。”
对方叹气,“可还是想去看一看。”
“太危险。”
腐草打个哆嗦,“那只麻雀……好恐怖啊。它比我大那么多。它虽然没有你大,但也算是个巨兽了。——你把那只麻雀怎么了?”
“被吓跑了。”
“啊。”
“大鹏比那只麻雀大得多。”大椿挑起话头。
腐草来了精神。“大鹏,我听说过大鹏!你见过么?你活了这么久,一定见过吧?据说这是它迁徙的必经之路。”
“是的,我见过。”大椿摇动树叶,“当它从天边来临时,翅膀下涤荡的大风会吹散千里内所有的云朵。而当所有的雾和云都被驱走,你就能看到九天之上它的双翼,比绵延的山脉还要颀长。”
腐草看向天边的浅浅的山影。“有那么大?”
“比那还要大。”大椿说,“这是经过了九万里的缩小之后展现出来的轮廓,是月亮在露珠上的缩影。真正的大鹏是那么的大,以至于这世上没有一棵树能承担它的重量。所以它要栖息在海中,背脊宛如漂浮的岛屿。”
小虫呆住了,“那么大!比你还要大?”
“我在它眼里不过一根多枝的芦苇。”
“呀。”腐草充满向往之情。
大椿想了想,“你想听故事么?”
“甚么?”
“当我还是颗种子的时候,曾随着大风旅行很久,沿途见识过许多有趣的东西。”大椿说,“你想听么?这样你不用跋涉,也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模样。”
“想!”腐草向前一窜,落在它惯常呆的那一条树缝里。
于是大椿开始讲了。
它讲了白银的草原和黄金的树林。
它讲了云上彩虹铸成的城市。
它讲了落雪时分载着回忆列队旅行的蒲公英。
仿佛站在这里,就可以四处远航。
可一直假装忘了坦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它而编篡的幻想。
“大椿,永远究竟有多远?”
地上落叶成堆,头顶还存有一片青黄的树盖。夏风渐渐凉了,可依然是夏风。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去。
“什么?”大椿没有听清,又或许腐草的声音太小了。
“你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么?”腐草提高声音,“那时候我还年轻,正被一只麻雀追着……我问你永远究竟有多远。你回答了么?我记不清了。”
大椿沉默地看着它。它在它身上看到了苍老的刻痕,而影子里似乎有死亡尾随而来的足迹。它的尾灯就如冬天里坠入群山的白日。大椿忽然想落泪了,可腐草正问它问题,在考虑问题的时候,它没有旁的精力用来哭泣。
可是大椿回答说:“我记不清了。那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啊,”腐草点头,“眨眼间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
大椿沉默着。它曾历经成千上万个夏天,草木在一声叹息中枯荣,可没有一个像现在这个一样短暂又漫长。短暂得似乎光华一瞬,不曾有过;漫长得激起前后数万年的浮光掠影,握住了今后所有的存在和回忆。
“你知道,在你之前从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大椿说。
腐草有些困惑,“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
大椿耸耸肩,一时落叶如雨。它想说:其实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啊,都是为你而存在的啊。我就是一棵难闻而孤独的树,每天看孤独的日出,每天看孤独的日落,每天都这么孤独地活着。所以才要编出那么多谎言把你留在这里。我这么自私,活该之前孤独,活该之后孤独。
它一言未发。
腐草无视了它的沉默。“我听说大鹏就要来了。”它看一眼大椿,平静地说,“我要乘着它的风去向南冥。”
“甚么?”大椿呆住。
“夏天就要结束了,大椿。”腐草坦然,“如果我再不做出尝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大椿想说:你不能去。
“我很感谢你,大椿,真的。你是我一且唯一的朋友。”腐草喃喃,“这个夏天我活得很开心,遇到你是我的生命中能发生的最好的事。但这个世界这么大这么好,怎么能不出去看一看呢?”
大椿轻声说:“我害怕……我害怕你回不来了。”
它们都心知肚明。
腐草忽然笑了,拍拍它的树皮,说:“昨天我做了个梦。”
“嗯?”大椿顺从地跟着它转移了话题,但仍心惊胆战。
“梦里我变成了大鹏,在九万里的高空飞翔,地下苍茫。突然我看到一片了无边际的碧绿色,狂风掀起树叶的海潮。我想这棵树可真大真高啊,再过几年就要碰到我的肚腹了。然后我就醒了。”它说,“那棵树就是你啊。”
“我可没有那么高大。”大椿说,“而且你也不是大鹏。”
“对。可这是个好兆头,不是么?”腐草自言自语,“只要我抓住你的一片树叶,就可以乘着大鹏掀起的狂风去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沉默。
腐草叹口气,“我总有一天要离开的,区别只是目的地而已。与其直接前往地府,我不如先飞向天空。”
许久。“我想你是对的。”大椿回答。
当夜,大风北来,携来三千里外的海水和积雪,摧枯拉朽一般撸下所有幸存的秋叶。北方天空上的繁星逐渐被吞噬殆尽,仿佛有巨兽从夜空上经过。两点淡蓝色的光源如皎月一样闪亮,散发出锐利如鹰、浩荡似海、绵长若山峦的光芒。
那是鲲鹏永不闭合的眼睛。
“它来了。”大椿说。
腐草躲在避风处,趴着一片残存的树叶。“大鹏?是大鹏么?”
“是的。”它沉重地回答。
狂风依旧在怒吼,可它们二者之间的空气似乎安静下来。
腐草:“我猜这就是离别了。”
“是的。”
又是沉默。
“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它轻轻地说。
“……好。”
“那我就把再见留到我回不来的时候吧。”腐草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大椿。”
“也很高兴认识你,腐草。”大椿喃喃。
那片树叶被风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