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之春(一)
南国之春(一)
6106字作文:南国之春 泽来的日子,是昨年的冬至日。 与世人面对冬日一般,谁都无法预料突如其来的寒冷和陌生。 他那时候围着棕黄厚长脖巾,蹬及膝牛皮长靴,披一件风雪大衣,脑后倚着羽绒帽,衣前拉链
他开始喝闷酒,直到喝完了两瓶。然后向我挥了挥手,就径自回去了。
实在令人遗憾,我早该猜到,不应该谈及敏感之事。如果对这个北方人来说,温度的差异真的如此令人在意,那么实在是不大寻常,亦或者对他来说,还有另一番说法罢。
冬至一过,昼夜的势力局势一下子扭转了——现在是白昼在疯长,再加上睡眠贪占了白天的六小时,那么夜晚就是近在咫尺了。
母亲提着各种颜色的购物袋,旁若无人似地径直冲进房间,精神抖擞。虽然去看骨科这一借口实在有些不高明,我也早就知道母亲的故技重施。或许她的确去了,只不过转身去精神安慰也说不定。但她是知道的,我绝不会一语戳破,事实也是如此。
她拿着她那些鲜艳时潮的衣服,对着镜子在身上依了一遍又一遍,像工厂流水线一样经过自己的身体之后再摊在床上。她神情喜悦地走出来,才猛地发现我没吃饭,桌子上仅有几瓶酒和一碟花生,便阴下脸,不说话,自顾拿了碟子甩在水槽里洒了些洗洁精用水冲起来。我猜她大致有些生怨了,便坐在沙发上不语。
水流声太大,我能想象水花四溅的效果。
“我早说,”她咳了声,“年轻的时候就不该苦自己,什么事都让自己来管,整天干这些家务,连件漂亮衣服都不舍得买,现在好,作践自己遭报应,自己的儿子连给自己做顿饭的能力都没有。”
我倚着沙发闷头不语,闭眼佯睡。妈,你现在才知道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人会把我抢走,根本就没有。
她似乎觉得我在佯睡,便提高了音调:“早点找个工作罢!”
我乍睁了眼。工作?又是工作,我也身不由己。
她似乎用余光瞥了我一眼,然后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待一切收拾完后,便忽的轻声喃了句:“别再让我操心了。”
头顶的灯忽然一阵黄一阵白,煞是晕头。我便起了身回屋去睡,也无心思写作。
我躺下身,感觉黑夜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我,它盘踞了久久,终于如饥似渴地拥上来,以死寂来示威。我仰面躺着,左手置于头左侧,右手置于右耳旁,被子掩至眉毛。我无法睡去,我在梦的王国里声名狼藉,去那里不会有好结果。我只好留在此地,留在这张床上,睁着眼胡思乱想。我想,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要去哪里,活着?或者说马上死去?然后我就想到死的感觉,那大概是一种被全宇宙遗忘且永远都无法被记起的孤独感受。无比孤独。在黑夜的推波助澜下,我似乎能体会到那是什么感觉,清楚到连手指都触摸得到它的气息。
我翻了个身,下意识地想到母亲也会死,所有人都会有一死。就好像所有秋日里的叶子都难逃一劫,如果他们不是常绿阔叶林种的话。很可惜,人类不会“常绿”,他们没有这个品种,没有注定了要生,最终的结局都是死亡。可到头来我又得到了什么,人类在无尽的探索追求中又收获到了什么终极体验?我想了又想,觉得百般聊赖,忽然怀疑我所处的这个世界,我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
思绪所及之处,想到的种种都是以往都逃避的念想。我转了身,忽然发现黑夜正在我的头顶悄然而去,天边的晨光已经微亮,恰是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了睡意,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夜的衣角,阖眼睡去。
镇上的人们以为,寒冷已经呼啸而去,便奢望着将手从袖口伸出来。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在那之后的不久便下了一场雪。
那时候先是邻居小女孩的尖叫声吵醒了酣睡着的我,而起身后几个冷不丁的喷嚏令我纳罕吃惊。隔着玻璃窗,我似乎望到了窗外的一片无垠,那是一种将世间所有都压到地面的白。我能想象,镇里的孩子们,大致在昨夜就已经知晓这个消息了,他们既吃惊又欢喜,应该是欢喜更多,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地迎接难得一见的雪,或许是该为他们高兴吧。
从卧室踱至屋外,发现地上一滩积水结成了冰,颜色是灰浊的。泽在扫雪。“泽”是唤那个外路人的名,我在这几日与他健谈起来,尽管他仍旧对温度在意。扫雪对于他来说是件极其简单甚至屈才的事,不过我到有些感兴趣的是,在几分钟前,应该上演了这样的一幕。母亲亲手将那把重担在身的扫帚递予泽,让他去完成这样一个艰巨的使命。我知道她,她劳碌命半辈子,现在是尽量少做便少做,甚至不做,而她又不能放手不管,便只好唤一个租客做。至于我,她是万万不相信的,原因大致是在她的印象里我没有能力。这也怪不了别人,是谁在别人童年该出去欢喜的时候反把他锁在家里扼杀乐趣的?
泽朝我笑道:“下雪了。”他考虑到南方人独有的心情了,南方人喜欢把明明已经知道的事情再说几遍,他们也愿意再听对方重复几遍。因为他们装不了大气量,一点小事,只要有话题,说上几遍重新倒装、添油加醋,就是小镇里长久的新闻。像今日的雪也不例外,每个人都会入乡随俗地喧嚣一番。
我为维护南方人的尊严,遂掩了一番小肚肠,压了喜悦,平淡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南方下起雪来也不逊北方嘛,那么冷。”
很难想象他此刻的心情。这场在南方人眼里的大雪在泽的世界里简直不值一提,不过身处南方,罕见的雪于江南乍降,睹物思情,居南思北也是说不定的。泽与我说过他的家,当年他与家人闹僵,拿了大学毕业证书,背着跨包只身上了南行的火车,仅为了成为梦寐以求的歌星,在天桥上卖唱,在防空洞里打地铺睡觉,在站台弹吉他讨生计,终于小有名气,熬到了酒bar的歌手。我若是他早就熬不住回老家了。泽才刚来,他或许耐不住要走呢?南国的雪一下,气温必降。温度对于他来讲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导火索,或许他恼羞成怒离开此地也未可知。
“你不回家过年?”这是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纵使是刺人的。谁都无法理解,一个外路人在过年的时候与所有人背道而驰,把行李抛向更渺茫的远方。
他朝我笑了笑,把手头的扫帚倚在墙角,从兜里掏出一包软白沙,包装口朝着我。我示意不抽烟。他垂头自顾笑起来,边笑边把烟衔住,点上。我知道他绝不是嘲笑我不会吸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的红便一下子向上猛窜,然后又极轻极轻地喷云吐雾,烟氤氲着盘绕到他的头顶。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背着家人抽烟,被妈发现了,闹了三天三夜。那时候脾性大,暗下决心毕业了离家出走。那些日子,我是想着再也不回来的。”他将头撇向远方,那是一片无可挑剔的蓝天。听起来,泽是不想回家了。我可以原谅他,那是一颗向往外面的世界的少年的心,他还没达到自己的梦想,怎么可以轻易还乡?纵使梦想蜕变成梦,他也不打算回去了。
吃了午饭,实际上也是充当早餐的,原因仍旧是那个梦境,每晚缠绕我的。而混乱的思路已经让我在写作面前力不从心,以前我经常说创作是造化,然而我也说不准究竟造化了什么?我的未来?学生时代当别人欢声笑语,而自己是在为小说的情节安排而绞尽脑汁。当自己的作品被别人嗤之以鼻,被旁人贬作不值得时,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当自己蹲坐在沙发上,把纸叠在膝盖上,握紧笔,用孩子的笔体书写孩子特有的烂漫和美好,可事实证明,多多并非益善,我现在还不是一无所有?我是羡慕泽的,他有选择的权利,当身边的一切阻碍他的梦想的时候,他选择离开,选择远方。我们都是追逐梦想的人,然而这个人站在我的面前让我无地自容,我嫉妒他。